秋天的夜已经很深了,我在巴润哈岱面朝大片玉米地的房间里,度过乡村的一个夜晚。这个坐落在鄂尔多斯高原上的小小村庄,此刻,像一滴安静又饱满的露珠,以婴儿熟睡的姿态,沉入了梦乡。整个世界,什么声音都没有,偶尔有一只虫子,在草丛里翻一下身,村庄便像落入一粒石子的湖面,微微地荡漾一下,便又寂静如初。此外,没有什么,能够打扰一个村庄的睡眠。
而日间的巴润哈岱,也是安静的。在秋天的田野里四处走走,会看到人与玉米、糜子、土豆们一起,以无限接近大地的姿态,融汇在一起。因为高原和丘陵的地形,这里农作物的收割,很难实现完全的机械化。于是在一小块一小块不规则的土地上,便常见人弯腰收割糜子的身影。
骡子或者牛马,也会在田间地头闪现。当然更多的是拖拉机、摩托车、小型收割机。天已经有些凉了,早晚的露水,打湿了女人们的鞋子。女人们大都不事修饰,早晚穿着的一件外套,总是沾着田间的泥土。而当她们弯腰在大地上劳作的时候,更与成熟的糜子或者葵花,没有什么区别。一切都从泥土里生出,一切又都回归至泥土。包括依然眷恋着泥土,选择留在土地上的人们。
黄昏的时候,我偶遇了开车到村委会办理贷款的张润在老先生。他是这个村子里因有经济头脑,而最先富起来的一批人。很多年前,他在村民还尚未意识到荒地重要性的时候,就利用本地开荒的政策,拥有了第一笔财富:接近三百亩的荒地。他就在这三百亩的荒地上,覆盖上优质的泥土,开始经营蔬菜大棚。并不是一直成功的,他曾因一场突如其来的风雪,赔得一塌糊涂。也曾在儿女和老伴的反对声中,义无反顾地继续将蔬菜种下去。收成好的时候,张润在一年可以净挣近百万。
离开的时候,张润在执意要去采摘一些葡萄让我带上。走出庭院,见绚烂的晚霞铺满了整个的天空,就连秋天里已经现出空旷萧条的群山,也好像遇到了一场突如其来的爱情,瞬间被这浪漫的色彩给激活了,于是每一处山脊都喷薄出生命的激情。一群飞鸟划过长空,而后消失在无边的黛青色的群山之间。
张润在走在这陪伴了他大半辈子的霞光之中,忽然叹一口气:唉,一辈子心血,就全浪费在了这里。我没有回应他一个字,我只是悄无声息地跟在他的身后,看着这个朴质得跟任何一个农民都没有区别的老人,背着手,趿拉着布鞋,走向他的蔬菜大棚,那里有生机勃勃的葡萄,还有新鲜水嫩的白菜、萝卜、豆角、茼蒿、茄子,当然,也有他从未熄灭过的希望。
当农民的张润在,而今的烦恼,是担心自己老了,慢慢干不动了,而尚未接手的儿子,也不知是否能将这份工作,像他一样,长久地坚持下去。
帮我招一些年轻人来吧,临走的那一刻,他像是对我,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这样说道。
此刻,我躺在床上,听见秋天的风,越过起伏的山岭,穿过疏朗的树林,漫过草垛一样高高堆起的糜子,拂过即将入仓的玉米,最后,似乎怕打扰了睡梦中的人,悄无声息地落在人家的庭院里。风在院子里会做什么呢?它一定像个好奇的孩子一样,这里瞅瞅,那里看看,翻翻人家麻袋里的土豆,掀掀人家墙角的柴堆,碰碰屋顶上的一片灰瓦,数数人家羊圈里的山羊,直到它终于玩得累了,退出庭院,随便找一处山谷,枕着夜色,睡了过去。
村庄究竟是一处什么样的地方呢,我一直在想;后来慢慢地明白,村庄应是安放自然草木之所,是人类精神栖息的家园。与草木庄稼息息相关的劳作,虽带给人的身体以疲惫艰辛,却又因精神上的快乐,让劳作的人们,忍不住欢歌起舞,不倦不休。
如果有一天,我的生命终结,我一定将自己的骨灰,撒入泥土湿润的乡下,让它们与麦子、玉米、土豆、红薯或者野草,生生不息地缠绕在一起,最后,一起消融在这辽阔苍茫的大地。在巴润哈岱越来越浓郁的夜色中,我这样想。
(责任编辑 雒扬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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